第五章(11)(1/ 2)
在我放下电话以後,我一直感到全身发冷、四肢发软、头重脚轻,连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在得知单枪匹马赴会的夏雪平,差一点就要着了段亦澄的黑手那个时候。但这次并不一样,上一次,我清晰地知道段亦澄准备在那个伯爵茶餐厅对夏雪平动手,而这次美茵现在在哪,我却完全不知道,现在的我就是个睁眼瞎。我曾经奋不顾身地从大火里把美茵救了出来,而这次,我竟束手无策。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让鱼离开了水、树根离开了土壤、让诸神抽走了地球上的所有空气;在我眼前,这世上一切的景象仿佛都开始变得刺眼且模糊;我开始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嘈杂,像是在我的耳朵外面安装了一个可以隔绝一切介质的剪影容器……除了一个严酷而澄澈的声音,可以直接通过心灵传送至我的脑海里,如同一只强健有力而温柔的手,坚持不懈地在深渊的边缘拉住了险些即将坠下去的我:
—“你冷静一些,秋岩。”
—“你先休息一下吧。”
—“如果觉得喘不过气,就把车窗打开。”
此刻的夏雪平,在驾驶座位上不断打着方向盘、双脚在刹车油门两边来回切换,双目依旧冰冷而锋利,动作依旧雷厉风行。若不认识我和她的,见了此刻车上这幅景象,怕是会把我认作是被夏雪平抓来的一个犯了毒瘾的“道友”。
可实际上,刚刚在徐远办公室里,在刚听到我说美茵失踪、陈月芳也同时失踪,极有可能是陈月芳把美茵绑架了的时候,夏雪平的脸色要比我更加苍白。
在听到我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原本像一棵挺拔的春柳的夏雪平,整个人都跌坐在了徐远办公室的沙发上。时隔近十年,这是我第一次……不,应该是第二次看她慌张得浑身发抖,泪水差一点就要从眼眶奔流而出——我真是不想提起第一次她这样失态的那一幕,但她在那一刻的状态,确实要比那次因为那个恶心的男人,表现得要更加不知所措。
可这种不知所措也就维持了十几秒,在徐远帮她端了一杯矿泉水之後,她强逼着自己深呼吸了一阵,紧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後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便立即烟消云散了。
“局长,”夏雪平含了口气,放下纸杯,对徐远说道,“先暂时不要发陈月芳的批捕令了。”
“为什麽!”我不解地对夏雪平问道。
“雪平,你有什麽主意了?这节骨眼上,我刚想说我要发一条通缉令呢。”徐远也疑惑地对夏雪平说道。
夏雪平又闭了三秒钟眼睛,猛地睁开後,却只是对我说道:“我说先不发批捕令,自然有我的道理。”接着她转过头又对徐远说道,“请您信任我。”
“我当然信任你,雪平,但这可涉及到咱们局里正在侦办的答案,失踪的又是你的女儿,可千万马虎不得。”
“这我当然清楚。”於是,在我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夏雪平又转过头,然後站起身对我果断地说道,“何秋岩,等下你跟我走,我们俩先一起去找美茵。”
我像一只木偶一样,被夏雪平牵着手往办公室外走去。我其实很想飞奔出去,但是感觉双脚又有点不听使唤。
“等下,”徐远又叫住了夏雪平和我,“要不要我派些人帮你们俩找?”
夏雪平回过头,一皱眉,又咬了咬牙对徐远说道:“不用,等下不是还有省厅的人要从局里抽调人员去查凶案的吗?而且局长,这个事情你先暂时不要声张;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那好。你和秋岩,万事小心。”
“是。”
在我关上办公室门的那一秒,徐远也不免深吸了一口气,把那只银色的打火机拿在手里,焦虑地把打火机的盖子摆弄得铮铮作响。
也是在我关上办公室门的那一秒开始,夏雪平的脸上就再没出现过“惊惶”二字。从她摸过方向盘和手刹的湿漉漉的右手上,从她那被自己留下红到发紫的牙齿印的左手上,我很确定,在她内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比我平静,甚至说不准还要比我更为忧心忡忡,但我不知道她现在竟如此冷静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别跟我说她也是刑警,而且别拿她的资历和年龄说事,在从我正式升学进入警院之後,无论平时看起来多麽严苛冷酷或是多麽开朗乐观的教官,只要是家里有人出事,我没见过他们那里面会有一个不揪心的,或许他们在江湖上的知名度并不如“冷血孤狼”响亮,但是优秀的警察也确实不少;但为什麽,为什麽偏偏夏雪平可以把自己的情绪转变得这样的快?
我又不得不说,因为她的这种冷静,让我内心里的确多了一丝安心。
一路上,我的手机捂得发烫,却也没打通美茵和陈月芳任何一个人的手机,一个是关机状态,另一个不在服务区;而如果电话所属手机是关机状态或者不在服务区,那麽大白鹤给我安装的那个“大千之眼2.0”也根本不会搜到了任何对方的信号。
“别打了,打也打不通,白浪费手机的电。先带我进去看看吧。”
夏雪平停好了车後,打开了车门自己先下了车。我和她来的第一个地方,是我家——没有夏雪平在的这个家。若不是这次美茵突然失踪,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来这。
所以,当我打开门後,夏雪平竟然显得有些拘束。她踌躇了一会儿,对我问道:“……要脱鞋麽?”
“你……用不着,直接穿鞋进来吧。”
我对夏雪平说完之後,却是习惯性地脱了鞋,换上了自己的软乎乎的棉拖,接着疯似也地飞奔上了二楼。我猛地敲着美茵的房门,我是十分希望那小坏丫头其实是生了病,自己在家里睡着了而忘了上学、没听到我的电话,才搞出这麽个乌龙,因此我边用拳头砸着门边大声喊道:“美茵!美茵!……美茵你开门!你在家吗?……美茵,起床了小公主!夏雪平也来看你来了!美茵!”
我趴在门板上一通猛砸,房间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於是,我竟急得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麽,只会像一个连续工作的机械设备一样,跪在门口不停地敲着门,最後还是需要站在一楼门前的夏雪平对我提醒道:“秋岩,秋岩?……秋岩你先停一下!你或者劲峰的房间,应该有美茵房间的备用钥匙吧?”
“对!对!对!备用钥匙!”
我丢了魂一样地大声念叨着,紧接着我连滚带爬,匆忙地打开我的房门,回了我的房间,双手时不时地颤抖着,打开了我的电脑桌抽屉,把里面的杂七杂八直接挠了出来、一股脑撇在地上,拿出了美茵房间的备用钥匙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又撒腿跑回走廊,火急火燎地打开了美茵的房门。
——美茵房间里面的摆设整整齐齐,却空无一人。
我难过地用舌头顶着下牙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跌跌撞撞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原本夏雪平依旧在门口有些拘谨地站着,可能是家里根本就没有她合适的拖鞋,要麽稍小要麽过大,她的短筒低桩皮靴侧面的拉链虽然已经拉开,但仍未脱了鞋子;不过,当她在看到我正微闭着眼睛从楼梯上迈着沈重的步子往下走,一时间双脚一软,眼看就要滚跌下来的时候,她迅速地踢掉了自己靴子,朝楼梯奔上了两步,一把将险些瘫软摔倒的我,接在自己的怀里。
“秋岩,你还好吗?”
我抽着鼻子,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振作一点!”夏雪平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抓着我的肩膀对我喝道,“你现在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明白吗?”
我对她点了点头,大口喘着气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知道我肯定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但此刻我的额头顶在她温热的胸口,鼻子嗅到她栀子花味道的发香,这也让我多少有些保持镇定的动力。紧接着,夏雪平把我的身子从她自己的怀里扶了起来,又捏了捏我双臂的肱二头肌,对我认真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吧。带我去看看平时陈月芳经常出入的房间x好吗?”
“家里就没有她不常去的地方。地上双层,外加地下的一层洗衣房,还有阳台和小後院,平时都需要她来打理。”我吸了吸鼻子,对夏雪平说道。
夏雪平思量片刻,对我说道:“那你就你先带我去看看你发现陈月芳存放那个混合药剂的地方。”
我便领着夏雪平来到了通往洗衣房的楼梯,在我还没打开灯的时候,夏雪平就已经蹲下,仔细地观察着楼梯上的台阶板。
“你在找脚印麽?”我试探着对夏雪平问道。
“嗯。”夏雪平站起身,点了点头。
台阶板上一片光滑,什麽都看不出来,我想了想,对她说道:“我知道家里面粉在哪,我去帮你抓一把。”
“你要帮我撒地上看看是麽?不用了。”夏雪平说着往地下室走去。我也紧跟在她身後,对她问道:“为什麽?你不怕漏看了?”
“没必要。”夏雪平认真地对我说道,“我刚才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我知道你的脚码是46号,美茵的脚码我大概知道是37,我记得劲峰的脚码是42。家里还有几双鞋是34码的,我估计是她的。家里所有的对应的跑鞋、拖鞋依旧都摆得十分整齐,地砖、地板上也没有任何带着泥土的鞋印。试想如果你是绑架者,想从这个家里把美茵绑走,你会选择直接穿鞋进屋,还是规规矩矩地把鞋子脱了换下,然後再耐心地把拖鞋摆放整齐呢?所以现在看来,至少陈月芳没回来过,美茵也不是被人破门而入从卧室里掳走的。”
“那……说不定她有个同夥呢?”我对夏雪平问道,“之前的几个案子,从卢二公子和江若晨被戮,到封小明和沈福财全家被杀,除了高澜夫妇的车子里留下了刘红莺腰上的红线之外,现场全都一干二净。没有一个专门帮着清理现场的人是不可能的。”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我自信我设想的,可能几率更大一些——你想想,他们桴鼓鸣那些人如果有那种机会,为什麽还要千方百计地搞绑架?还不如直接杀了美茵倒是更容易一些。”
夏雪平竟然平静地说出如此可怖的话来,这让我有些无语。我想了想,对她说道:“或许陈月芳和她的帮手,是想在你面前杀了美茵也说不定。这样会让你这个当妈的更痛苦。”
“你说的确实不是没有可能,但我觉得抓了美茵,更多是为了把我引到什麽地方,再利用实现埋伏好的枪手或者炸弹杀了我。”在夏雪平跟我说着话的时候,她也在很细致地观察着洗衣房里的所有角落,包括天花板和灯罩里面,然後又从西装里怀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只有手机一半大小的检测仪,对着房间里扫了一圈——这种东西是专门用来勘查在房间里一些靠角落的、或者其他正常情况下容易被忽视地方是否被安装了监控或者窃听设备,只要遇到带有信号传输的设备就会连续鸣响;等她把话说完、把房间扫了一遍之後,她关了仪器,走到了陈月芳的行李箱前面蹲了下来,对我问道,“这里面藏的就是那种复方药剂麽?”
“没错。”我对夏雪平点了点头,“你要不要打开看一下?我之前用挖耳勺和笔芯撬开的……”
夏雪平没说话,直接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串,我这才想起来她自己就有一把能开海关锁的钥匙。接着,她二话不说,利落地放下了陈月芳的行李箱,直接打开了那两只箱子上面的锁,连手套都没戴。
“你没有搜查令,这麽干……可以吗?”我对夏雪平问道。
“别忘了,她现在也是失踪人员,而你是失踪人员家属。有你在一旁作见证,我这样做不算违法。”说着,夏雪平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对着行李箱里的所有东西,包括留在箱子里的那几根装满药剂的试管照了几张照片,然後一丝不苟地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重新归置整齐,然後小心翼翼地锁好。
我接着又带着夏雪平去了其他的房间,夏雪平仔仔细细地摸遍了家里的所有地方,仍然没有可疑的或者有用的发现;只是她偶尔看到床头、书桌或者电视柜上家里人的合照的时候,她多少还是会有点发呆,尤其是她看到了茶几上摆着的那张家里新添的父亲跟陈美瑭双手举着红色结婚证、站在市民政局婚姻登记处门口跟维纳斯的雕像的合影时,她连拿起了那只相框两次又放下。等把所有房间都查遍了以後,夏雪平什麽都没多说,示意我同她离开。
此时已经快到了上午十点,从家门口奔出後,我便着急赶着上车,但是一拉车门,却发现车门锁却并没被夏雪平打开。我绕过车子,不解地看着夏雪平,并摊开着手掌指向车门,但是没想到夏雪平却直接把一罐冰凉的汽水放在了我的手掌上——呵呵,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什麽时候从冰箱里顺出了两罐橙味汽水。
“昨晚你我都没睡好,先喝点东西休息一下吧。”夏雪平说完,自己坐到了我家门口水泥台阶上,打开了一瓶运动饮料,自己喝了起来——不错,她还从冰箱里拿走了两瓶那种西柚口味的运动饮料。
“休息?我们得抓紧去下一个地方找找美茵和陈月芳!哪有时间休息!”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对夏雪平怒吼道。
夏雪平眯起眼睛看着我,依然平静地对我问道:“那你告诉我,下一个地方是哪呢?”
我看着夏雪平,干张着嘴、动着嘴唇和舌头,却一点都说不出话来。哑口无言到最後,我只好有些负气地坐下。
我单手叩着易拉罐的边沿、大拇指扣住拉环向上一撬,“嘭”地打开了易拉罐。然後我端起易拉罐,对着自己嘴里直接生灌了一大半,打了个带着橙子味道的嗝後,我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着。
明明昨晚美茵就是喝着这种饮料,跟我一起发现了家里藏着的最危险的东西,明明此前的一个晚上,美茵跟我缠绵到半夜後,还在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照顾着我;美茵肯定不是一个好孩子,但我肯定她是个好妹妹……而现在她说不见就不见了!她现在究竟在哪呢?她一定会很害怕吧?怨我,如果我昨晚跟她通过电话,阻止她在那麽晚的时候出去,或者我临时去接她回家然後再回去警局,哪怕是多跟她通电话、回她的短信让她报平安也好,我想也不致於如此。明明老爸之前已经提醒过我,可我却依然疏忽,错都在我!是我没看好美茵!是我的错!
“哭吧,哭出来。”夏雪平侧过头,用着久违了一种极其温柔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听着夏雪平的话,马上把头转到了另一边——我一直以来最不想的,就是让夏雪平看到我的脆弱,於是尽管我在啜泣,但我却嘴硬地说道:“你瞎说什麽,夏雪平?我没哭……”
“没事,哭吧。”夏雪平说着,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包括你、也包括我,当人在极端情绪下的时候,做出来的任何事情都会是错的;我没让你急着去做什麽就是这个原因,人是需要发泄的,心灵在适当的时候也是需要休息的。所以哭吧,哭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情,说不定哭过以後,整个人会更加的理智和清醒。”
我转过了头,她又与我对视一眼,然後喝着运动饮料,擡起头眨了眨眼,看着远处的花坛,深吸了一口气後继续说道:“不舒服的时候,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个男孩就吝啬自己的眼泪;人的坚强不在此,真正的坚强,是哭过之後的勇敢和不懈,明白吗?”
我抽啜着看着夏雪平,我以为她会因为我表现得如此懦弱而训斥我,却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
我伸手抹干了眼泪,吸了口气屏住两秒,调节了呼吸後,看着夏雪平问道:“你告诉我,夏雪平,你为什麽能保持得这麽冷静、这麽淡定?你其实不也很心痛很焦虑吗?我说的没错吧——你其实很在乎美茵,甚至要比在乎我更多;但为什麽,为什麽你就可以这样表现得令人发指的泰然自若呢?”
夏雪平咬了咬下嘴唇,回过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这种不满,可能是来自我对她心思的窥破。
夏雪平轻叹了口气,然後又说道,“我不是表现得泰然自若,而只是从我成为一个警察的那天起到现在,这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里在我身上所发生的所有,都在告诉我,任何的多余情绪和慌乱、焦虑,全都是没有用的——它们只会让人变得麻木、只会让人变得不清醒,然後一错再错,错过更多、失去更多,直至一无所有;我让你在这陪我喝饮料,不是我想偷懒或者故意摆好淡定的姿态,我只是想保持头脑清醒而已。”
我当然知道她所说的“这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里在我身上所发生的所有”,是她心底最难以磨灭的伤疤,也是我们曾经的这个家永远的裂痕。
“那干嘛不在里面,非要拉我坐在门口喝东西?”我把喝干净的易拉罐踩在脚底,剁扁了以後直接抛进了家门口的垃圾箱里。
“外面的空气更舒服一些……这幢房子里的空气,着实有些不太适合我。”阳光下的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迅速地转过了头。
她微微含胸驼背,左手捏着饮料瓶,右臂拄在自己的膝盖上,右肩耸起些许,披着她有些干枯毛躁的如浓云密布的长发,我从她此刻的背影,竟读到了无限的沧桑与悲凉。
就在这个时候,我跟夏雪平的手机同时响了。
—“喂,小丘。”
—“喂,晓妍姐。”
说起这个,我现在这一刻还真有些惭愧,因为我其实都有些记不住自己是如何上了夏雪平的车,但是在从局里出发之前,夏雪平却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就把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
她首先带着我回了一趟风纪处办公室。毫不夸张地说,当夏雪平进入风纪处办公室那一刻,风纪处的所有人都像被电闪雷鸣震醒一般,又如从自家地洞里探出头的一群猫鼬,凝视着这只闯进自己领地的危险孤狼;他们一个个全都站起了身捏紧了拳头,看着夏雪平时候的眼神充满胆怯,却夹杂着愤怒和百分之百的敌视。
“干嘛呢!都坐下!”我看得有些烦燥,却又不知道夏雪平来风纪处是准备要干嘛,於是,我只能先扯着嗓门稳住了这群人。李晓妍白了夏雪平一眼,又看了看我,然後带头坐了下来,转过身冲着身後的所有人向下摆了摆手;等她坐好後,一边嚼着桌上那包芒果干,一边瞪圆了眼睛盯着夏雪平的一举一动。
然而第一个敢开口说话的,却是瞎子丁精武:“嗬!听这脚後跟的脆骋声音,来人是雪平丫头吧?”
“丁大哥的耳朵还是那麽灵。”夏雪平看到这些表情诡异的人,面不改色,语气也很自然,“上次的伤好些了麽?”
“呵呵,夏组长,你还知道叫我一声‘丁大哥’!你这丫头该不是瞧见我瞎了,就有点小看我了是吗?你应该是忘了在我年轻的时候,跟谁在省级散打比赛上三次放对,又三次打成平手了?想当年……”丁精武耳朵动了动,把头侧向我这边後,立刻把半截话留在了嘴里,暂且用鼻孔呼着气,然後咬着牙又说道,“雪平丫头,你们一组姓白的和那个姓聂的,这两个小畜生那天没被我打死,你雪平丫头应该感谢我!雪平丫头,老瞎子我活了大半辈子,早先在老风纪处的时候就被人嚼舌头根;从发生那档子事之後,跟着妍丫头和小莫一起被你们全局的人欺负了七八年,身心都叫你们欺负皮实了,也无所谓了;咱新风纪处剩下的这些杂牌军,也是从各个分局和派出所东拼西凑上来的,还有从警院刚毕业、甚至还有没毕业的雏儿,在你们这些高大的刑警面前,怕是入不了眼;但咱们的这个小处长,跟咱不一样,他面子薄、还是你的儿子,咱不敢说跟着咱们小处长借点你重案一组的光,他被你的那几个下属那麽欺负,你声都不吱一句,不合适吧!何秋岩这小子虽说从你们一组出来了,给咱们当了处长,说到底也算得上是你夏雪平的人,你雪平丫头该跟谁亲、该跟谁疏,心里头可得有数;但你要是不想管那些腌臢,却又要反过来跟我们兴师问罪、欺负咱们,小处长是不敢跟你声索什麽,但咱们几个可不能答应!”
丁精武身体靠在椅背上正襟危坐,布满皱纹、留着乱须的脸上第一次让我看到了让人畏惧的倨傲;但是这大爷也够有意思的,口口声声认定了夏雪平是来兴师问罪的,但还没给她半点机会说话,自己倒是先给她数落了一番。
另外,也不知道这帮人什麽时候给我取了个“小处长”的外号,但我倒觉得也很贴切,毕竟这个风纪处,平均年龄35.7岁,我这21岁的楞头青得到个“小”字辈也不算亏。
“丁大哥,我承认对下属的管教是有问题,但我自己何时欺负过你们?我今天来,也不是想滋事寻衅的,”夏雪平转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众人,然後说道,“我的女儿、你们小处长的妹妹,在今早失踪了。”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七嘴八舌地对我问了起来,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嘈杂的声音,本身我就因为美茵突然失踪的事情心烦,被他们这麽一吵,我便更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了;但我不禁疑惑地看着夏雪平,刚刚在局长办公室里她跟徐远分明说的是暂时保密,我才没想着跟风纪处这些人说这个事情,但她现在却自己跑过来,替我跟我属下求情,我实在看不懂她这是什麽操作。
只听夏雪平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音量继续说着话,办公室里也立刻恢复了安静:“有件事想请大家帮个忙。”
“夏雪平,小处长的事情,就是咱们风纪处的事情,”李晓妍咽下自己嘴里满满当当的芒果干,用针芒一样的眼神看着夏雪平,“如果是跟小处长妹妹有关的事情,你尽管开口;除此之外的事情,我们一律不准备插手。”
夏雪平对着李晓妍眉毛一扬,微笑着说道:“最好不过。你手机号没换吧?”
“什麽?”李晓妍似以为自己听错了,放下了手里的芒果干,甩着一脸赘肉侧过了头看着夏雪平。
“我准备给你手机发个信息,你用短讯息接收一下,记得先把无线网关了。”夏雪平继续说道。
“那你发吧,我没换手机号。”李晓妍有些不屑地说道。
夏雪平说着,把两张图片发给了李晓妍,并让她用同样的方式群发给了风纪处的其他人,其中也包括我。我也迅速关了自己手机的无线网,打开图片一看,其中一张是从市一中搞活动拍的合照上截取的高清的美茵的特写半身相,而另一张图片则是早就编辑好的美茵个人基本信息和体貌特征数据。
“这是……”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图片上的内容,又看了看夏雪平。夏雪平转过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了一句,“我从市一中拿到的。”——我这时才知道,原来尽管夏雪平跟父亲离了婚,这些年里也一直都没联系我和美茵,但在她的手机里却一直保存着我和妹妹的资料;也怪不得即便父亲跟她离婚分居,也鲜有见面,但每次提起她的时候,父亲都会向我和美茵说着“其实妈妈很关心你们,甚至要比我知道的更关心你们”之类的话。现在看来,她确实是在用着她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我们俩,只是我们俩都不知道而已。
“等等,你把这个发给我们,而不是亲自去找局长帮忙,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李晓妍又对夏雪平问道。
“这就是我找你们的原因。风纪处与全市各个分局和派出所已经建立了一个直接举报和调查的热线和渠道,我想寄希望於此来查查美茵的下落;我不想惊动局里,所以,晓妍,我还希望风纪处以报案的方式,而不是通知的方式,来跟各个分局和派出所进行沟通。另外,美茵失踪的事情,希望大家能对其他部门保密。”
“你这麽做,怕是想回避警察内部的通信系统吧?你也总算是怀疑局里有问题了,雪平丫头。”默默坐在一旁喝茶的丁精武,对夏雪平冷笑了一声。
夏雪平看了丁精武一眼,低下了头沈默了片刻,“这个以後再说吧……总之,这个忙,拜托各位了。”
“行啊,鼎鼎大名的‘冷血孤狼’能放下身段来求我们这帮废柴,我们也应该懂点事,卖你一个面子不是?更何况这是小处长的事情,就算是你不说话我们也会去做的。”李晓妍说着,推了桌子站起了身,对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说道,“还等什麽呢?都忙活起来吧!”
办公室里的人马上都穿好了自己的外套,拿好了手枪和证件出了门,我亲自留下三个老警员和丁精武一起在办公室坐镇。最後一个从办公室里离开的是李晓妍,临走之前,她被夏雪平给叫住了。
“什麽事啊,夏警官。”李晓妍不耐烦地看着夏雪平。
“我想跟你说声谢谢……我还想问问你,什麽时候有时间,在一起吃一顿饭?”
“免了。”李晓妍瞪了夏雪平一眼,反过来对夏雪平说道,“你知道吗,雪平?其实从我几年前刚从八卦街分局转职过来的时候,我就应该相信那帮老警察们说的话:风纪处本来就跟你们这帮刑警不共戴天。整整七年你都没有理会过我,你变成了‘F市第一女警’,我变成了‘市局丧家犬’,咱们俩早就有了差距了。省省吧,雪平,你真不适合玩这套假惺惺的江湖形式!省省吧!”
听了李晓妍的一番话,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李晓妍跟夏雪平也曾经算得上是朋友。看着李晓妍那转身离去的肥硕背影,夏雪平欲言又止,却也没再说什麽,带着我直接去了网监处。
跟平时清闲得可以让人有时间喝茶、吃零食的风纪处比起来,网监处这边堪称血汗工厂。在众多趴在显示屏前忙碌的身影里,我看到了埋头苦干的大白鹤,但是布满了汗珠的鼻梁上扛着一双厚重眼镜的他,根本没有一秒钟时间擡起头来,因此他也并不知道我跟夏雪平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亲——爱——哒!”夏雪平悄声走到了苏媚珍的办公桌旁,把嘴巴凑到了苏媚珍的耳边如此叫了一声,吓得本来专心致志地敲着键盘的苏媚珍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苏媚珍捂着自己的胸口,埋怨地看着夏雪平,喘了好几口大气之後,拉着夏雪平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你到底是狼还是猫?走路没声的啊!找我什麽事啊,我的夏爱妃?我这正忙着呢!”苏媚珍说完,又故意在夏雪平面前对我抛了个媚眼,“Hi,小狼狗,跟着妈妈来找阿姨要糖吃吗?”
夏雪平笑着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苏媚珍,好奇地问道:“呵呵,要什麽糖……话说你这忙什麽呢?热火朝天的?”
苏媚珍一脸无奈地看了一眼办公室,然後对着夏雪平露出满身的疲态发着牢骚:“还能忙什麽?安保局作妖呗!——大早上突然发函,让我们帮忙把之前三个季度从全市范围内的社交网络上爬取的,关於明年明年省长大选的所有言论整理出来,然後做份报告,并且把数据打包发给他们……真是不能理解那帮特务们的脑回路,距离省长大选还有段时间呢,你说他们急什麽?”
“这样啊……”夏雪平点了点头,又对苏媚珍说道:“我的亲亲,你得帮我个忙。”
苏媚珍立刻对夏雪平撇着嘴,并白了夏雪平一眼:“我说,你看我这忙得跟个老妈子似的,你就这麽忍心对我、给我火上浇油呀?”
“没办法啊!这事我只能找你!”
“那行吧……你反正也是,没啥事也不可能这个时候来找我,快说吧,啥事?”
夏雪平眨了眨眼,看着苏媚珍说道:“我闺女美茵,也不知道跟她爸爸闹什麽别扭了,自己离家出走了……”她把话说到一半,然後回头瞟了我一眼,又接着说道,“现在何劲峰还有秋岩全都联系不上美茵那孩子,我寻思着你能不能帮忙追踪一下美茵的手机,看看这孩子在哪?”
夏雪平跟苏媚珍这麽说,让我有些不明所以;但她刚刚瞟我的那一眼,分明是有其他意味的,所以我在一旁也继续装聋作哑,并未说破。
“离家出走?”苏媚珍疑惑地看了一眼夏雪平,然後又禁不住笑了笑,“是不是因为青春期谈恋爱的事情,跟老爸吵架了?嗯?这姑娘还真是随妈呢!”
夏雪平低下头,用余光看了我一眼,又伸手猛地拍了苏媚珍的手背一下:“哎,你有点正经好不好?”
苏媚珍向後闪了两步,掩口笑着,然後对夏雪平说道:“好啦好啦!这个忙我帮你,但是你可有得等了,我这边不一定会忙到什麽时候呢!”
“没事没事,你先忙你的。美茵那孩子太任性了,三天两头的不回家,我估计她也不会有什麽事。等你忙完了有空的话,再帮我找也行。”夏雪平轻松地对苏媚珍笑着说道。她那时候的态度,完全是认准了何美茵不会出事一般,如果不是我刚刚在徐远办公室里看到了她那副焦急的样子,我真的会以为夏雪平对待美茵的态度根本就是没心没肺。
“那行,我不多说了,我先回去忙了。”苏媚珍说完,对夏雪平笑了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
夏雪平凝视着回到了忙碌状态的苏媚珍,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转身之後,又带我去找了一下丘康健。很明显,当夏雪平摁着丘康健那个房间的门铃的时候,他正在睡觉。他揉了揉眼睛开了门後,跟夏雪平之间的对话实在是简明扼要,里没有任何的寒暄和玩笑:
“小丘,再帮我查一下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你一直怀疑的那个?”
“嗯。昨晚在这的四个人正查她呢,她居然就跟美茵同时失踪了。我需要你帮我用一切手段追踪一下她。”
“你怀疑她绑架了美茵?”
“我说不好……”
“那就交给我好了!你跟秋岩先去吧,有什麽事情我电话联系你。”
“嗯,还有,我现在还不想声张这件事……”
“我懂的,放心!你去吧!”
……
於是现在,李晓妍在联系我,而夏雪平在跟丘康健打电话。李晓妍告诉我,美茵的资料已经向各个分局和派出所以报案的方式进行了下发,让我安心;而丘康健则告诉夏雪平,自己遭遇了市立医院内部的网络管理员,如果想查看医院内部的监控录像,则需要夏雪平跟我亲自去医院走一趟,其他的事情他还在努力地搜查。
但唯独苏媚珍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
“苏阿姨还没来电话呢?”我拿出湿巾,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对夏雪平问道。
夏雪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没有说话。
“我其实有点不理解一件事:你为什麽要跟她说什麽美茵自己离家出走?她是网监处的头头,你跟她说清楚美茵很可能是被陈月芳绑架,这样的话让她帮忙不是很方便麽?”
夏雪平眼看着前方分了两秒钟神,然後轻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你也看到了,网监处那帮人,都忙成下雨之前赶着搬家的蚂蚁一样啦;我其实有点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们的工作的,毕竟这是在麻烦别人。到现在苏苏那边没有任何消息,或许是真的没有时间,也是可以理解的。”夏雪平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迅速站起了身,“走吧,现在可以去下一个地方了。”
我疑惑地看着夏雪平,但是如果把我的意识幻化成十个人,那至少有两个人在对我说:何秋岩,你这或许是在明知故问,你难道忘了那天晚上去帮夏雪平整理资料的时候,看到了苏媚珍的个人档案出现在她手里了吗?
然而,我却也不敢确定。那天晚上,在夏雪平的办公桌上还出现了艾立威的个人档案;若按照我自己的主观臆断,艾立威的行事确实是可疑的:总是莫名其妙地闹肚子请假、又总是莫名其妙地会出现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在段亦澄死後,他突如其来的对夏雪平表白,但至此以後却又仿佛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带着夏雪平去参加刘彬和原溯设下的迷奸局,说是自己要帮夏雪平挡酒,但却中途离开;而後……借着我跟夏雪平发生关系却离开後,疑似自己侵犯了夏雪平,目前按照夏雪平一直以来的说法,她坚信自己跟艾立威发生了关系、而且第二次自己还“主动”跟艾立威上了床,而按照吴小曦的说法,这两次全都是无中生有、是障眼法……可有一件事也是很确定的,就是艾立威这个人确实破了很多奇案、谜案,甚至有的案子连夏雪平都觉得棘手——但这并不能代表,艾立威不值得怀疑;可是苏媚珍不一样啊,她跟夏雪平至少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她在我出生之前就跟夏雪平已经是闺蜜了,又是市局中枢部门网络监察处的处长,又是局长徐远的恋人——即便在性癖好上确实令人咂舌,但也算不得是个问题。
或许是我太敏感,夏雪平只是看看档案而已,看看档案说明不了什麽。
眨眼间,我和夏雪平又来到了市立医院。哭过了一场後,心里确实舒服多了,思维似乎也跟着畅通了起来,在车上我建议夏雪平直接回局里,让重案一组直接把美茵和陈月芳的失踪跟桴鼓鸣专案并案,但是夏雪平却坚持想要去医院看一眼监控录像,她告诉我,她总觉得陈月芳的失踪并非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我们俩都想错了一个问题:昨晚我去J县的那栋凶宅和野林发现了陈月芳就是陈美瑭的事实,而你在家里发现了足以杀死沈福财全家的复合药剂,跟着美茵和她同时失踪,於是按照这种先後逻辑,你我便自然而然地认为,是陈月芳绑架了美茵。”
提示:本小说不支持浏览器转码阅读,请退出阅读模式或转码阅读既可正常观看!